13:00伪君子、职场、贾雨村和封肃CP 16:30 封肃人物小结 19:50 英莲和娇杏命运 21:56 张新之的周易论 35:00 乾隆时期的政治 诗云:【甲戌双行夹批: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甲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甲戌侧批:一丝不乱。】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甲戌侧批:点睛妙笔。】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甲戌侧批: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蒙府侧批:世态人情,迭露于数语间。】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甲戌侧批:侥幸也。】那丫头买线,【甲戌侧批: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侥幸也,偶因一顾,遂得所归,侥幸于意外,反照本书诸缺陷者。】 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甲戌侧批:细。】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甲戌侧批(甲辰夹批):为葫芦案伏线。】【只不过如此写法】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蒙府侧批:此事最要紧。】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甲戌侧批: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一宿无话。【甲戌眉批: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甲戌侧批: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答谢不过如此,真是加倍奉还】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甲戌侧批: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 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甲戌侧批:一语道尽。】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蒙府侧批: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绝倒】 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甲戌侧批:找前伏后。】【甲辰夹批:士隐家一段小枯荣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甲戌侧批:注明一笔,更妥当。】【蒙府侧批:点出情事。】【(原文不同)一部眼泪书,偏开头写一得意人,故云“意想不到”。】谁想他命运两济,【甲戌眉批(甲辰夹批: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甲戌侧批: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 便为人上人。【甲戌侧批:更妙!可知守礼俟命,终为俄莩。其调侃寓意不小。】【甲戌(靖藏眉批: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 【二语重看“回顾”,不仅收束娇杏,有言外意在。】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赴京)。【弃九用六,背阳用阴,则凡“假语村言”正面处可想而知。】 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本县太爷)。【是本县太爷,记清了】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甲戌侧批:此亦奸雄必有之理。】【非为雨村出考也,乃自下全部演义注脚】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甲戌侧批:此亦奸雄必有之事。】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蒙府侧批:罪重而轻罚,何其幸也。】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甲戌侧批(甲辰夹批):此亦奸雄必有之态。】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甲戌侧批: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细甚!】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已伏下至金陵一节矣。】【文字不满一页,诸多事实略无不尽,此笔难得。】 那日,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甲戌侧批(甲辰夹批):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姚燮本眉批:渐入正文,然如海犹是正文中楔子。】【黄小田夹批:以上是楔子,今方点到正文……。】【黛玉为一书之主,自然当用重笔特题。而作者即以自赞木石姻缘,故姓林,自负其书才大如海,水生木也。其书维持名教,扶阳抑阴,故地处维扬。盐为人所必须,故官居盐政;又北方之味,木无生气矣,概林之终身。其意无非寓讽谏,则是兰台。本贯姑苏,姑苏,吴也,吴,无也。究云无是公。试问作者,以闲人为然否?】陈其泰:出黛玉详述家世,与下文详述宝钗家世对峙立局。】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甲戌眉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本贯姑苏【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那日,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甲戌侧批(甲辰夹批):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姚燮本眉批:渐入正文,然如海犹是正文中楔子。】【黄小田夹批:以上是楔子,今方点到正文……。】【黛玉为一书之主,自然当用重笔特题。而作者即以自赞木石姻缘,故姓林,自负其书才大如海,水生木也。其书维持名教,扶阳抑阴,故地处维扬。盐为人所必须,故官居盐政;又北方之味,木无生气矣,概林之终身。其意无非寓讽谏,则是兰台。本贯姑苏,姑苏,吴也,吴,无也。究云无是公。试问作者,以闲人为然否?】陈其泰:出黛玉详述家世,与下文详述宝钗家世对峙立局。】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甲戌眉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本贯姑苏【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甲戌(甲辰)回前(庚辰、己卯、戚序、王府、列藏、己酉、梦稿:混入正文。):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文,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 【戚序(蒙府):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帽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聚龙象力者,其孰能哉?】 【陈其泰:冷子兴兼说宁府,不仅说荣府也。】 【王希廉:娇杏者,侥幸也。贾雨村之罢官得馆,因馆而复得官,如娇杏之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侥幸也。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书之义也。 冷子兴者,喻宁、荣二府极热闹后必归冷落也。 宁荣二府头绪纷繁。若于后文补叙家世,竟不知该于何处补叙,势必冗杂;若不分晰叙明,东、西两府,又牵混不清。妙在借冷子兴在村肆中闲谈叙及,且将林甄王史各亲戚参差点出,既有根蒂,又毫无痕迹:真善于点题者。 邪、正二气夹杂而生,所论最有意思。 情痴、情种是宝玉黛玉品题。 第二回一段之中应分两小段。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学”句止为一段,叙贾雨村得官娶娇杏及罢官处馆,是补叙前事,引出林黛玉。自“雨村闲居无聊”句起止末为二段,叙宁、荣家世,宝玉性情,趁势逗出甄宝玉。】 【张新之:上回为宝玉来历,此回乃黛玉来历。上半回发依贾府之由,下半回设会宝玉之所。而此中见彼,彼中见此,不能分析,是为奇文。 第一、第二两卷,总为宝、黛立传,其实总为一玉立传也。玉,通灵也。通灵,心也。一奇一偶,陰陽对立。上回演“心”字之源,以其假为究竟;此回演“情”字之始,以冷热为枢机。雨村,热中人也。子兴,冷姓人也。首演真假,是自出杼轴,次演冷热!是借人门径。而仍以半隐半明出之,是则青出於蓝。 前半回事甚繁,叙来何其简;后半回事甚简,叙来何其繁。而宾主正馀一丝不走,洵为大才。 自上半入下半,已如行山陰道上矣。及至下半一问一答,顺逆相承,金实相生,无一平笔,无一弱笔,能令读者忽而喜,忽而怒,忽哑然而笑,忽放心而哭;龙门复生,当不以予言为过,而其实不过善读《水浒传》而已。我于此不敢轻《红楼》,尤不敢忘《水浒传》。 是书无非隐演《四书》《五经》。以宝玉演“明德”,以黛玉演物染,一红一黑;分合一心,天人性道,无不包举,是演《四书》。政、王乃所自出,政字演《书》,王字演《易》,合政、王字演《国风》。若贾赦之赦,邢氏之刑,则演《春秋》之斧钺也。至“毋不敬”三字,冠首《曲礼》。礼主春生,故东府之主曰敬,乃大有期望之意。奈其背敬叛礼,为造衅开靖之罪首,遂至所出为珍,伦理渐灭矣。珍之转音通烝,即禽兽行上下乱之名,不必指定以下烝上。总一乱成《春秋》之大僇而已。必如此看去,是书本意,自然洞彻。】 【姚燮:此回书中,将宁、荣二府人名,一一点出。惟贾珠之妻李氏、李氏之子兰、政之妾赵氏、赵氏之子环、琏之妻王熙凤,俱用暗点。至珍之妻尤氏、蓉之妻秦氏,此回中俱未点出。】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甲戌侧批(甲辰夹批):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甲戌眉批: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甲戌侧批(靖藏夹批):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蒙府侧批: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蒙府侧批: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戚序(蒙府)总评: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陈其泰:以真事隐假语村言作起,以真事隐假语村言作末回归结,手笔超妙。贾雨村(风尘怀)[咏歌兆]闺秀:怀闺秀未合书中所叙情节。】 【王希廉:开卷第一回是一段,而第一段之中又分三小段。自第一句起,至“提醒阅者之意”句止为第一段,说亲见盛衰,因而作书之意。自“看官你道”句起,至“看官请听”句止为第二段,是代石头说一生亲历境界,实叙其事,并非捏造,以见“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意。故借空空道人抄写得来。自“按那石上书云”句起至末为第三段,提出“真”“假”二字。以甄士隐之梦境出家引起宝玉,以英莲引起十二金钗,以贾雨村引起全部叙述。 王希廉2石高十二丈,四方二十四丈,按周年十二月二十四气。三万六千五百一块,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之数。 王希廉3情僧者,情生也;情僧缘者,因情生缘也。风月宝鉴者,即因色悟空也。金陵十二钗,情缘之所由生也。 王希廉4“石头记”者,缘宁、荣二府在石头城内也。悼红轩似即怡红院故址,当是曹雪芹先生曩日目击怡红院之繁华,乃十年之后重游故地,风景宛然,而物换星移,园非故主,院亦改观,不禁有满目河山之感,故题其轩曰“悼红”,以见鸟啼花落,无非不悼。此一把酸辛泪,不由人不落也。曩(nǎng)日:往日,以前。 王希廉5葫芦庙有二义:葫芦虽小,其中日月甚长,可以藏三千大千世界,寓此书虽是小说,而包罗万象,悲欢离合,盛衰善恶,有无数感慨劝惩:此一义也。此书虽是荒唐,却是实录其事,并非捏造,所谓依样葫芦:此又一义也。故甄士隐必住庙旁,贾雨村必住庙内。或曰:“尚有一义。”余问:“何义?”答曰:“葫芦音同胡卢。人生若梦,幻境皆虚,离合盛衰,生老病死,不过如泡影电光。书虽实录其事,而隐藏真迹,假托姓名,演为小说,以供胡卢一笑耳:此亦一义也。”所说亦有意味,因附记之。胡卢:笑的样子。一说为喉间发出的笑声。 王希廉6贾雨村口吟“玉在椟中”一联,暗伏黛玉、宝钗二人。 王希廉7《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隐注解是一部《红楼梦》影子。 王希廉8甄士隐向跛足道人说“走罢”,即“不回家”,直伏一百十九回宝玉之一走。】 【姚燮1姚燮:还泪之说甚奇。然天下之情,至不可解处,即还泪亦不足以极其缠绵固结之情也。书中林黛玉,自是可人,泪一日不还,黛玉尚在,泪既枯,黛玉亦物化矣。 姚燮2神瑛与绛珠,一草一石,所谓木石缘也。人皆重金玉而贱木石,岂天意亦与为转移耶? 姚燮3《好了歌》醒世最为晓畅。惜恒河沙中,绝少领悟人。 姚燮4卷首士隐出家,卷末宝玉出家,却是全部书底面盖,前后对照。 姚燮5此时雨村在穷困中,犹不失读书人本色。不知后来一入仕途,且居显要,便换一副面目肺肠,诚何故也,然今日已成为通病矣。 姚燮6此回写士隐之依丈人者,为全书中如黛玉之依外祖母、薛氏母女之依姊妹,邢岫烟之依姑母,李婶母女之依侄女,尤氏母女之依女婿等,以见依人者之必无好收成也。若豪仆如周、林等,宠婢如鸳、琥等,门客如詹、王等,(犹)[尤]其下焉者耳。 作书本旨,欲脱尽陈言,独标新义。开卷一回,戛戛独造,引人入胜。文心绝世。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文境如是,不识看书者能点头否耶!若金玉姻缘之说,信而有征。何以总冒处叙通灵缘起,绝无一字提及金锁耶?宝钗伪造金锁,倡金玉之说以惑人,显然可见。
真是闲处光陰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甲辰夹批):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霍然而起,甄士隐从此仙矣,是正意。又火起、祸起音相通,书中人名借音者俱类此。】 真是闲处光陰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甲辰夹批):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霍然而起,甄士隐从此仙矣,是正意。又火起、祸起音相通,书中人名借音者俱类此。】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三月“夬”卦,夬月之望,一阴待炼,则成纯阳,此好了之机也】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甲戌侧批:土俗人风。】【蒙府侧批::交代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戌眉批(甲辰夹批):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二、三、四、五、四、一,乃劫数;接、连、牵、挂,乃仙机。数语包括张紫阳《悟真篇》全部。】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烧破葫芦,更无隔壁,好了到也】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戚序(蒙府、甲辰)夹批:风俗也。】【风而肃,冷至矣。大如州人情,大概如斯也。】本贯大如州人氏,【甲戌眉批(戚序、蒙府、甲辰夹批):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甲戌侧批: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蒙府侧批:大都不过如此。】幸而【蒙府侧批: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 他岳丈名唤封肃,【戚序(蒙府、甲辰)夹批:风俗也。】【风而肃,冷至矣。大如州人情,大概如斯也。】本贯大如州人氏,【甲戌眉批(戚序、蒙府、甲辰夹批):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甲戌侧批: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蒙府侧批:大都不过如此。】幸而【蒙府侧批: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 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甲戌侧批(甲辰夹批):此等人何多之极。】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蒙府侧批: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以下缺。)】【世情冷暖,人事变迁,写来历历。面有妙文,骨有妙义,极手挥目送之乐。】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有道无僧,《风月宝鉴》不谈空也。】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戚序(蒙府)夹批: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失女阴去,被火阳生,仙机在彼,此歌则但令人警省。《风月宝鉴》序势利财色而归重孝字,一歌特分析指出。若谓士隐闻此即悟,便是笨伯。】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总结上数处明白字义。】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此数语为上智人书说法,读之如瓶泻水。】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戌侧批:宁、荣未有之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戌侧批: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 【甲戌侧批:潇湘馆、紫芸轩等处。】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戌侧批: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甲戌眉批(甲辰夹批):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侧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甲戌侧批:黛玉、晴雯一干人。】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戌眉批(甲辰夹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 金满箱,银满箱,【甲戌侧批:熙凤一干人。】 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侧批: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甲戌眉批(甲辰夹批):一段石火光陰,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戌侧批: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甲戌侧批:柳湘莲一干人。】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戌眉批(甲辰夹批):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甲戌侧批: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侧批:贾兰、贾菌一干人。】【甲戌眉批(甲辰夹批):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戌侧批:总收。】【甲戌眉批(甲辰夹批):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反认他乡是故乡。【甲戌侧批: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甲戌侧批: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戌侧批:苟能如此,便能了得。】【甲戌眉批: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戚序(蒙府)夹批: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解得悲凉,歌得沉郁(鬱),梦中说梦,作者当亦哑然自笑。末语堪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甲戌侧批:如闻如见。】【甲戌眉批:“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蒙府侧批:一转念间登彼岸。】【靖藏眉批:“走罢”二字,如见如闻,真悬崖撒手。非过来人,若个能行?】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蒙府侧批:“不推辞”语便不入故套。】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姚燮夹批:点缀时景已不可少】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甲戌眉批: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 【东观阁(姚燮)侧批:此一诗歌等于做贾雨村言者自赞也。洛阳纸贵,斯足当之。】 【甲戌眉批: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蒙府侧批:伏笔,作巨眼言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戌侧批: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此语批得谬)】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东观阁(姚燮)侧批:自负乃是如此】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府侧批:”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假言时尚,真言义利,判然矣,不可以闲言略过。】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隐然是孝廉也,“孝廉”二字反面便是财色】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甲戌眉批(甲辰夹批:写士隐如此豪爽,又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 【姚燮夹批:即一“速”字写出士隐慷慨。】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十成数,九阳数,十除九为一,一则吉,故真劝行而假不应。此书凡有明着日期处,皆有意义。】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戌侧批(甲辰):写雨村真是个英雄。】【蒙府侧批:托大处,即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写士隐爱才好客。】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蒙府侧批: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 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戌(甲辰)夹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此诗重在“玉人头”三字,以通部假话演宝玉也。前四语写本事,照诸人;下三语则点风月,暗点宝鉴,以士隐为鉴主也】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甲戌侧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戌夹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蒙府侧批:偏有些脂气。】【甲戌侧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 张新之夹批:此一联钗玉并举,最妙在一“求”字,一“待”字。】【陈其泰:此二字正映林薛之名。】【甲戌夹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蒙府侧批:偏有些脂气。】【此一联钗玉对举,玉为黛玉,钗为宝钗。最妙在一“求”字,一“待”字,迹黛玉生平无所求,而求卒不得;钗无所待,而待卒得之。然求不善求,求转待也;待非真待,待实求也。一则死,一则孀,究何益?故同在假语对天处吟出。钗字在假文中方一露,上半回僧、道、士隐文中无有也。可见金锁来历非真。】
*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黄小田夹批:此不过欲雨村见娇杏耳,乃文章脱卸法。】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所话三五,通部易道。]忽家人飞报:“严【甲戌侧批(戚序、蒙府、甲辰夹批):“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炎炎烈日中假话三五句,严老爷便来了,写得怕人。】 * 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蒙府侧批:世态人情,如闻其声。】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戌眉批(甲辰夹批):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陈其泰:有一部大情缘文字,先着此一段小小情缘,以作映照。此正世俗之所谓情也。】雨村不觉看的呆了。【张新之夹批:通部演“财”“色”二字,此处自当略一点逗。】【甲戌侧批(戚序、蒙府、甲辰夹批):今古(古今)穷酸色心最重。】 *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戌侧批(甲辰夹批):是莽、操遗容。】【甲戌眉批: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甲戌眉批(甲辰夹批):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蒙府侧批: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戌侧批(甲辰夹批):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蒙府侧批:在此处已把总点出。】【点叙正面,不即不离,圆润无匹。】 *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姚燮夹批:二人根情已种,可以将雨村脱卸去矣。】【去来写得苟且】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
脂砚斋批注: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戌侧批: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甲戌侧批: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戌侧批: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甲戌侧批(甲辰夹批):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戌眉批: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甲戌侧批(甲辰夹批):“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甲戌侧批(甲辰夹批)(戚序、蒙府、夹批:假话也)。妙!】表字时飞,【甲戌侧批(甲辰夹批)(戚序、蒙府夹批:实非也)。妙!】别号雨村【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夹批):雨村者,村言粗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甲戌侧批:胡诌也。】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蒙府侧批:形容落破诗书子弟,逼真。】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蒙府侧批:“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戌侧批: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 三家评本: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东观阁(姚燮)侧批:】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姚燮(东观阁)侧批:】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脂砚斋批注本: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甲戌侧批(戚序、蒙府、甲辰夹批):醒得无痕,不落旧套。】【蒙府侧批: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甲戌侧批: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戌侧批(甲辰夹批):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甲戌侧批(戚序、蒙府夹批):此门是幻像。】【甲辰夹批:此则是幻缘。】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甲戌侧批(甲辰夹批):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甲戌眉批(甲辰夹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蒙府侧批: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三家评本: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东观阁(姚燮)侧批:】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东观阁(姚燮)侧批:】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东观阁侧批:】【姚燮侧批:】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哪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 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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