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我有时候想唱歌,却一首也想不起来。有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就赶紧唱。有时候给赛虎唱,有时候给兔子唱。” 兔子尾随她走向葵花地深处。兔子的道路更窄,兔子的视野更低。世界再大,在兔子那里也只剩一条深不见底的洞穴。 她想向世上所有人倾诉这朵云的美丽。她想:在倾诉之前,得先想好该怎么说。于是她就站在那里想啊想啊。云慢慢变化,渐渐平凡。她心中的措辞却愈加华美。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李娟摄影(我妈和赛虎走过之后,荒野中的土路越发空旷) 【音乐】 《1967》ゴンチチ
我妈说:“哎,我的丑丑最好了。” 我说:“就会惹祸,有什么好的。” 我妈说:“它会赶黄羊。” 我嗤之:“天啦,好大的本领。” 她想了想,又说:“它陪伴了我。”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尤里·克拉普 乌克兰画家 【音乐】 《回家的路上和你一起》ゴンチチ
每当我站在光明万里的世界里,感众目睽睽,无处躲避,便寻找四脚蛇的踪影,并长久注视着它。 那时,我仍无处躲藏,却能够忍受万物的注视了。 阳光又白又烫,我直起腰身,闭上眼睛。 走啊走啊,我想,若不是穿着鞋子,脚下大概很快就长出根了吧?若不是穿着衣服,四肢很快就长出叶子了吧? 大地中的种子们无所畏惧,你呼我应,此起彼伏,争先恐后蔓延根系,横冲直撞,呼呼拉拉,沸沸扬扬。 如果说作物的生长是地底深处黑暗里唯一的光芒,那么,那个人经过的大地,随着他脚步的到来,一路熄灯。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草地,七月天》丹尼斯·戈罗德尼奇伊(Denys Gorodnychyi),乌克兰画家 【音乐】 《春蝉》ゴンチチ
中巴车来了又去。人们往往返返,渐渐改变心意。 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 只有葵花四面八方静静生长,铺陈我们眼下生活仅有的希望。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玛丽·埃格纳 Marie Egner (1850-1940)奥地利 【音乐】 《 Suite for Cello Solo No.1 in G, BWV 1007 - Transcribed for Solo Guitar by Göran Söllscher4. Sarabande》Göran Söllscher 瑞典
一想起外婆,对土豆烧豆角、油渣饺子、圆子汤和莲藕排骨汤的记忆立刻从肠胃一路温暖到心窝。 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北面是铺着黑色扁平卵石的戈壁硬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一万遍置身于此,感官仍无丝毫磨损,孤独感完美无缺。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文森特・威廉・梵高 荷兰 【音乐】 《Tomorrow's Song》Ólafur Arnalds 冰岛作曲家
登上这段陡坡的顶端,视野突然空了。戈壁茫茫,天空一蓝到底。 和乌伦古河谷的绿意不同,田野的绿如同离地三尺一般飘浮着。辽阔,缠绵,又梦幻。 没有风,田野静得像封存在旧照片里。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奥斯卡-克劳德•莫奈 法国 【音乐】 《saman》Ólafur Arnalds 冰岛作曲家
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她一边拼命抹镯子,一边解释:这是“记忆”!庙子上的师父都说了,人要有“记忆”。你二回一看到它,就记起我了。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生活。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彼得·莫克·蒙森德 (Peder Mork Monsted)(1859年12月10日- 1941年6月20日)是丹麦现实主义画家,以画风景画而著名。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擅长描绘自然景观和古迹,对细节和色彩的把握令人叹为观止。 李娟(外婆站在我们混乱破碎的荒野中的家中) 【音乐】 《Tomorrow's Song》Ólafur Arnalds(冰岛作曲家、音乐制作人)
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 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去的地方最远。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仿佛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雪地里的火车》莫奈 法国画家 【音乐】 《saman》Ólafur Arnalds 冰岛作曲家
屋顶没留天窗,地窝子里总是黑洞洞的。然而安全感正来源于黑。外部世界实在太亮了,夜晚都那么亮。万物没遮没拦。只有我们的地窝子,在无限开阔之中伸出双手把我们微微挡了一下。 沙尘暴来时,地窝子如挪亚方舟漂流在茫茫大海之中,是满世界咆哮中唯一安静的一小团黑暗。大家在黑暗中屏息等待,如同被深埋大地,如同正在渐渐生根发芽。 我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在我的很多梦里,那个地窝子最终还是被水冲垮了。外婆还不知道水来了,仍睡在床上,大张着嘴,因为嘴里没有一颗牙而显得额外柔弱。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中国画家常玉(1900-1966)、 李娟(地窝子快竣工了)(经过地窝子门口的骆驼们) 【音乐】 《In A Notebook》Goldmund(美国作曲家) (1:53 小猫来了,就黏住我了)
电话那头那个总是被不停抛弃的母亲后来怎样了?——电话一挂断,她就被掷向深渊。 她顶着大风,站在大地腹心,站在旷野中唯一的高处,方圆百里唯一微微隆起的一点,唯一能接收到手机信号的小土堆上,继续嘶声大喊。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中国作家、画家、社会活动家冯骥才 【音乐】 《In A Notebook》Goldmund(美国作曲家)
我们这里走在世界前进队伍的最末尾。 永红公社的行政级别虽然只是个乡,面积却极其辽阔。北面的大山深处森林河流纵横交错,南面的沙漠戈壁无边无尽。从南到北,长达四百公里的领域。 我觉得,在茫茫荒野中,在所有单薄安静的人类聚居区里,树是唯一的荣华富贵。 窗玻璃总是水汽厚重,没人能看得出去,也没人能看得进来。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中国画家王流秋(1919年11月-2011年2月27日) 【音乐】 《Tomorrow's Song》Ólafur Arnalds(冰岛作曲家、音乐制作人) (1:46搭乘dā chéng)
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地生活在家人中间。 卡车开走后,四面愈发无遮无拦。我们和我们的家,如同被大风吹至此处的微小事物。 第一天夜里,我们铺开被褥冲着满天星光睡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时分,在邻近的几位种植户的帮助下,我们的地坑之家基本完成。所有家当一一搬到地下。 第三天一切整理完毕。 可是到了第三天,外婆就想回家了。 第四天,鸡开始下蛋。 第六天,种子播完,大地闭上眼睛。 第七天,我妈干完地里的活回家,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束野花。 第九天我离开了。 我把我妈、我外婆和小狗抛弃在荒野深处,抛弃了一整个夏天。 【文字】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 【封面】 法国19世纪中期最出色的风景画家,印象主义画家的先驱者卡米耶·柯罗、 李娟(到达地边的第一个黄昏,饿坏了的外婆和不停干活的我妈)(这个春天全部的花) 【音乐】 《Tomorrow's Song》Ólafur Arnalds(冰岛作曲家、音乐制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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