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中世纪的爱与欲
山有虎
欧洲中世纪真的是一个禁欲、压抑的时代吗？你是否见过中世纪宴会上的洗手壶（aquamanile）——上面刻着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被年轻女子骑在身下的「名场面」。本期节目，我们走进纽约修道院博物馆的年度特展《欲望的谱系》，从传递私密情话的象牙写字板，到被描绘成「新娘」依偎在耶稣怀中的圣约翰，再到腹部镶嵌水晶、手牵着手的神圣姐妹……这些珍贵文物揭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中世纪人对爱欲、身体与性别的态度，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流动、更复杂、更富有人性温度，或许他们从未用我们今天熟悉的那些固定框架来审视自己。中世纪艺术常常借助圣经故事的「外壳」，明灭可睹地表达着真实的情感与爱欲。人何以为人？在神圣的外衣之下，中世纪人的爱与痛、亲密与戏谑，与我们并无二致。
展览内容
富恩特杜恩尼亚教堂圣坛，西班牙，12 世纪末。西班牙租借 L.58.86a–f
纽约修道院博物馆（The Cloisters）坐落于曼哈顿岛最北端川恩堡高地上，由四座中世纪修道院回廊重组而成。2025 年下半年《欲望的谱系》特展以新颖的学术视角，反转了人们对中世纪生活的固有认知。
大众对中世纪的想象往往陷入两个极端：要么认为那是一个青灯古佛、压抑禁欲的时代；要么受《权力的游戏》等流行文化影响，将其想象为充满性暴力与乱伦的混乱世界。然而，这两种刻板印象都与历史真相相去甚远。
《玫瑰罗曼史》，法国，1340 年。摩根图书馆 MS M.503（局部：凝视倒影的纳西索斯）
恋人象牙盒，法国，14 世纪早期。大都会修道院 17.190.173a, b; 1988.16（局部：爱情攻防战）
恋人象牙盒，法国，14 世纪早期。大都会修道院 17.190.173a, b; 1988.16（局部：亚里士多德、亚历山大与菲利斯；皮拉穆斯与提斯比）
恋人象牙盒，法国，14 世纪早期。大都会修道院 17.190.173a, b; 1988.16（局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捕猎独角兽）
恋人象牙盒，法国，14 世纪早期。大都会修道院 17.190.173a, b; 1988.16（局部：兰斯洛特；高文）
恋人象牙盒，法国，14 世纪早期。大都会修道院 17.190.173a, b; 1988.16（局部：野人与爱情城堡）
展览以两件重要文物开场。《玫瑰罗曼史》手稿展示了纳西索斯在清泉前看到自己倒影的场景，这个关于自恋的神话被巧妙地编织进中世纪文学的爱恨情仇之中。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件精美的象牙盒子，各面皆有浮雕。盒盖顶部描绘了「爱情攻防战」：骑士们试图攻占由女子守卫的城堡，象征追求爱情的浪漫冒险。盒前面板上刻有亚里士多德与菲利斯的故事：这位古希腊大哲学家被年轻女子驾驭，像马一样被骑在身下——这个中世纪早中期开始流行的传说，展现了中世纪人对「女性权力」（Weibermacht）的想象。此外，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喷泉前的偷情、皮拉穆斯与提斯比的殉情，都雕刻在象牙板上，构成了一个关于爱情甜蜜与危险的隐喻集合。
婚礼仪式马鞍，中欧，15 世纪初。大都会博物馆 40.66a, b
新婚夫妇，德国，1470 年。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1932.179
《身体的调理》，法国，15 世纪中期。摩根图书馆 MS M.165
这类私密器物在展览中占据重要位置。一件用于婚礼仪式的新婚马鞍，从俯视角度看，其形状隐约类似男性生殖器，暗含多子多福的祝愿。新婚夫妇油画中，男子将勿忘我花递给女子，四只手巧妙地环绕在女子腹部，象征着对婚后生育的美好期望。旁边的婚姻法典手稿以插图形式呈现婚礼场景，而一本名为《身体的调理》（Le régime du corps）的医学书则以亚当与夏娃分离的瞬间作为开篇——在中世纪人看来，了解人体必须从创世故事讲起
雕像基座，南尼德兰，15 世纪晚期。大都会修道院 55.116.2
圣母领报，法国，14 世纪初。大都会博物馆 17.190.739
婚礼挎包，法国，14 世纪。大都会博物馆 27.48.2
一件雕像基座尤为奇异：莉莉丝与夏娃基座上，东地中海传说中亚当的第一任妻子莉莉丝化身蛇妖，与夏娃一同被压在底座之下，上方很可能是圣母玛利亚的雕像。这种构图既体现了中世纪神学中「新夏娃」救赎「旧夏娃」之罪的观念，也暗含着前妻与现任之间复杂微妙的情感张力。「圣母领报」雕像中，玛利亚双腿微微分开的坐姿在中世纪并不多见，却常出现在贵族婚礼绘画中，暗示她作为「新娘」接受神圣生命的降临。一个银币小挎包上描绘了「耐心的格里塞尔达」的故事——一个女子忍受婆家百般刁难最终通过考验的叙事，在今天看来荒谬至极，却被中世纪人视为女性坚韧美德的象征。意大利女作家德皮桑对此有独特解读：这恰恰证明了女性具有男性所不具备的坚韧力量。
面对诱惑的圣安东尼圆窗，德国，1532。大都会修道院 1982.433.5
圣母领报圆窗，南尼德兰，16 世纪初。大都会修道院 1972.245.1
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圆窗，南尼德兰，约 1500。大都会修道院 1984.338a, b
Geert Grote 时祷书，荷兰，1500. 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 MS Garrett 59, fol.161r
《黄金传说》，比利时，15 世纪中期。摩根图书馆 MS M.674
林堡兄弟：《美丽时辰书》，法国，15 世纪初。大都会修道院 54.1.1a, b
三幅圆形彩色玻璃窗并置展出：圣安东尼抵抗恶魔诱惑、圣母领报，以及圣凯瑟琳将异教徒国王踩在脚下的胜利场景。而《Geert Grote 时祷书》则讲述了一个惊人的故事：一位女子为逃避世俗婚姻向上帝祈祷，结果下巴长出胡子，以此保全贞洁。《黄金传说》手稿中的圣玛丽娜/圣马力诺更为传奇：她女扮男装进入修道院，被诬陷使信众怀孕后默默承受，直到去世时人们才发现她的真实性别——手稿作者甚至刻意在阴性和阳性用词之间反复切换。《美丽时辰书》中的一幅插图则展现了圣热洛姆穿女装的轶事：这位经学家被徒弟恶作剧换上女装，糊里糊涂走进教堂被人笑话——这个与主线故事毫无关系的花边新闻，被精心绘制在祈祷书中，让人会心一笑。
圣塞巴斯蒂安木雕，15 世纪末，大都会修道院 61.15.2
亚里士多德与菲利斯洗手壶，南尼德兰，14 世纪末或 15 世纪初，大都会博物馆，1975.1.1416
盆，尼德兰，15 世纪末。大都会博物馆 64.101.1499
展厅中央的圣塞巴斯蒂安，俊美的圣徒被乱箭射死的形象，在现当代艺术中被反复诠释。一件亚里士多德与菲利斯铜像洗手壶将这位大哲学家变成了吐水的水龙头——客人洗手时，水从跪伏的亚里士多德身上流出，而菲利斯则像将军骑战马一样骑在他身上。旁边的铜盆更为大胆：一个女子反向骑在裸露臀部的男子身上，手持羽毛。这类器物还具有社交功能——中世纪的宴席上，拿出这样的洗手器具，宾客便有了谈资，可以打破拘谨的气氛。
维吉尔与亚历山大故事场景写字板，法国，14 世纪中期。瓦尔特博物馆 71.267
维吉尔故事玻璃杯，威尼斯，15 世纪末。大都会博物馆 17.190.730a, b
上方铭文为维吉尔名字的变体拼写；下方铭文“VENITE”意为「来吧」
青春之泉写字板，法国，14 世纪中早期。大都会修道院 2003.131.4
浪子回头象牙盒，法国，14 世纪，大都会博物馆 41.100.159a, b
三块精美的象牙写字板用于情人间传递私密信息。因为纸张昂贵，人们在蜡版上用铁笔书写，可反复使用。写字板上刻有维吉尔与公主的故事：诗人被公主戏弄，吊在半空出丑后施法报复，将全城火种藏在公主下体中——这个今天看来恐怖的故事，在中世纪却被放在情人间的私密器物上。另一块写字板描绘了青春之泉：老人跳入泉水后变得年轻，重新开始人生第二春。浪子回头象牙盒更是妙趣横生：圣经中关于悔改的寓言，在这里却被无限延长了「浪」的部分——骑马闯荡、花天酒地、青楼下棋——而「回头」的结局几乎被省略。圣经故事的前提恰恰给了艺术家豁免道德约束的自由。
乔万尼·迪·保罗：《圣凯瑟琳领受圣痕》，锡耶纳，15 世纪中期。大都会博物馆 1975.1.34
迈克尔·埃尔哈特：《持苹果的婴儿耶稣》，大都会修道院 2012.449
展览的另一条线索是痛苦与神圣的关联。《圣凯瑟琳领受圣痕》出自锡耶纳画家乔万尼·迪·保罗之手：这位女圣徒在与基督面对面交流后，手脚出现圣痕，但她主动选择让痕迹隐而不显。强烈的痛感与强烈的快感，对中世纪人而言是相通的体验。一件可爱的婴儿耶稣木雕曾被女修道院供奉，修女们会把它当作洋娃娃般对待，想象自己身为圣母。
《罗斯柴尔德圣歌集》，法国或比利时，约 1300. 耶鲁大学古籍图书馆 Beinecke MS 404
耶稣受难像圣体牌，德国南部，14世纪中后期。大都会修道院 1970.324.9
米凯莱·詹博诺：《哀悼基督》，威尼斯，15世纪中期。大都会博物馆 06.180
哀悼基督镀金錾胎珐琅铜牌，意大利，十四世纪晚期，大都会博物馆 1982.480
让·勒努瓦尔，《诺曼底公爵夫人波讷的祈祷书》，法国，十四世纪上半叶，大都会修道院 69.86
而更多的展品则聚焦于耶稣胸口的伤口——被长戟刺穿后流出血与水的创口，在中世纪神学中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它连通基督的心灵，哺育凡人，甚至被描绘成与女性生殖器相似的长杏仁形。祈祷书中，伤口的尺寸据说与耶稣身上的伤口 1:1 等大，被当作护身符使用——难产的妇女会用这些「等效」的图像祈福。这种将生育之痛与基督受难相联系的做法，既是对女性苦难的某种神圣化，也是对生育价值的强调。
康斯坦斯的亨利大师：圣母访亲，德国，14 世纪初。大都会博物馆 17.190.724
Benedikt Dreyer：约阿希姆与安妮在金门相会，德国北部，16 世纪初。大都会博物馆 16.32.213
依偎着耶稣的使徒约翰，德国，14 世纪初。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1928.753
展览最后呈现了三组木雕。圣玛丽与圣伊丽莎白木雕描绘了两位表姐妹的相遇：她们像双胞胎一样亲密，手搭肩并，腹部镶嵌水晶象征怀孕——这是一种姐妹情愫（sisterhood）的温柔呈现。约阿希姆与安妮（或若亚敬与亚纳）木雕展示了圣母父母在金门前的拥抱，安妮隆起的腹部预示着救世主之母的诞生。最令人震撼的是耶稣与圣约翰木雕：约翰被描绘成俊美女性化的青年，像新娘一样依偎在耶稣怀中，二人的姿态宛如中世纪婚姻画面。这种在今天可能引发争议的表现方式，在中世纪后期的德国修道院中却广为流行——修女们想象自己身为约翰，与基督神圣结合。这一主题也呼应了《约翰福音》中的「迦拿婚礼」故事，有一些解读认为，故事中的新郎就是后来的使徒约翰，他放弃了婚姻而追随耶稣——这种解读具有神学隐喻。
延伸阅读
Holcomb, Melanie, and Nancy Thebaut. Spectrum of Desire: Love, Sex, and Gender in the Middle Ages.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25.
Blamires, Alcuin. The case for women in medieval cul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Brown, Michelle P. “The role of the wax tablet in medieval literacy: a reconsideration in light of a recent find from York.” The British Library Journal 20.1 (1994): 1-16.
Harvey, Katherine. The fires of lust: Sex in the Middle Ages. Reaktion Books, 2022.
Lang, Justin. Herzens Anliegen: die Mystik mittelalterlicher Christus-Johannes-Gruppen. Schwabenverl., 1994.
MacCulloch, Diarmaid. Lower than the angels: a history of sex and Christianity. Random House, 2024.
O'Kane, Martin. “Picturing ‘The Man of Sorrows’: The Passion-filled Afterlives Of a Biblical Icon.” Religion & the Arts 9 (2005).
Parsons, Gerald. The Cult of Saint Catherine of Siena: A study in civil religion. Routledge, 2017.
Rubin, Miri. The Middle Ages: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UP Oxford, 2014.
Smith, Susan L. The power of women: a ‘topos’ in medieval art and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6.
嘉宾
Mable, HODLong 后浪主播
Ep.51: 汉洋 & 重轻： Funes 想要建模全世界
主播：可达、Mable
照片：可达
编辑/后期：蜡笔、可达
欢迎在 Apple Podcast 或小宇宙等客户端订阅《山有虎》，或访问我们的官网 https://shanyouhu.xyz/ 收听。
如果喜欢我们的节目，欢迎请我们喝杯咖啡:) 可以把本期节目转发给你的朋友。这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