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知识变得唾手可得，思考是否也变得可有可无？

尽管高校正努力适应技术变革的节奏，科技公司却迅速推出定制化学习产品。

在Lynn Rogoff的商业传播课上，学生们的期末考核不仅要制定创业提案，还必须在镜头前接受教授和同学的现场“灵魂拷问”。

这正是“贴近现实世界的完美演练”，这位纽约理工学院的教授表示。但这项任务也在检验学生是否真正掌握了课程内容，还是过度依赖人工智能。“我发现，越新颖独特的提案，学生越难靠AI完成。”她补充道。

Rogoff的做法是教授们应对生成式AI崛起及其可能带来冲击的一种方式。一些教育者欣然接受新技术，另一些则试图全面禁止。随着教师和学校管理者在技术使用上寻求平衡，他们必须正视一个现实：学生几乎无处不在地使用AI。

根据OpenAI的内部研究，美国大学年龄段用户向ChatGPT输入的提问中，有超过四分之一与教育相关。

AI聊天机器人可以是有用的研究工具。但教育者表示，一些学生在用它直接完成作业。数字教育委员会（一个全球高校网络）对其成员的调查显示，抄袭是最常见的担忧之一。其他问题包括伦理争议、学位贬值，以及将AI整合进现有数据与技术系统的复杂性。

学生们也变得越来越“机灵”，他们使用诸如“文本旋转器”这类软件，修改词序或词义，以规避抄袭检测或AI识别工具。

“在线AI检测器几乎没用……最容易识别的情况是，学生引用了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一位美国高校的研究生教师说，他要求匿名。他的个人政策是：一旦很明显使用了AI，作业将直接不及格。

在一些高校，教师要求学生在提交论文或作业时，同时附上他们输入AI的提示语。

而就在学校为如何检测AI和制定使用政策而挣扎之时，科技公司却迅速行动，推出面向教育场景的定制AI产品。

部分公司正致力于为教育目的优化AI聊天模型，以期在未来职场的年轻人中率先占领市场。例如，OpenAI已经发布了专门的教育版ChatGPT Edu。

旧金山的Anthropic公司则推出了教育版Claude AI助手，声称其通过引导性设计来协助学习，而非直接给出答案或提供论文模板。据知情人士透露，OpenAI也在测试类似的教育辅助工具。

科技公司高管认为，AI可以是学习的辅助，而非逃避学习的手段。Anthropic联合创始人兼总裁Daniela Amodei表示：“就像计算器问世前的数学考试形式与今天完全不同，AI出现后，我们也将看到类似的变革。”

“重点在于解释，比如‘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有哪些佐证？引用了哪些资料？’在这些方面，AI可以成为强大的学习伙伴，而不是替代批判性思考的工具。”

许多大学对此抱有浓厚兴趣，正在与科技公司签署战略合作协议或进行联合研究。牛津大学与OpenAI签署了协议，密歇根大学正在与谷歌合作。在欧洲，秉持开源理念的法国初创公司Mistral AI也与多所法国、意大利和英国商学院建立了合作关系。

但由于生成式AI可能对学习产生负面影响，且目前缺乏明确的监管与最佳实践研究，一些学者警告不要草率制定AI政策。

“在学校草率部署这些工具，反而比什么都不做更有害。”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运营、信息与决策副教授Hamsa Bastani说。

今年4月，总部位于马萨诸塞州的东北大学成为首批与Anthropic达成合作的高校之一。

该校AI负责人Javed Aslam表示，之所以选择Anthropic，是因为它专注于负责任地使用AI，并愿意根据大学需求定制模型。

“Aslam说：“我们本可以直接购买某些大型厂商的企业级访问权限。但我们不要这种‘现成货’，而是希望找到真正能合作、共同打造教育方案的伙伴。”

其他高校则有不同考虑。位于巴黎的Emlyon商学院是欧洲排名靠前的商学院之一，也是Mistral的合作高校之一。

该校战略与发展负责人Nicolas Pejout表示：“我们选择Mistral AI，是因为我们共同致力于法国和欧洲在技术主权与数字自主方面的目标，这不仅关系到大陆的经济与战略发展，也关乎相关技术的伦理捍卫。”

目前，美国高校在AI应用方面明显领先于欧洲。在英国，《金融时报》分析了100多所大学对AI工具的官方使用情况，发现多数高校尚未接入AI。

即便接入，也多使用免费产品或原有的软件服务协议，比如微软Office套件中附带的Copilot 365。

这些高校预算投入差异悬殊，从不足100英镑到每年4.5万英镑不等。根据FT的自由信息请求，自2023年以来，20所大学在AI工具上的总支出仅略高于25万英镑。

在美国，一些高校采取了更积极的AI整合策略。比如哈佛商学院为所有MBA学生提供ChatGPT Edu账户，并开设专门课程，帮助未来商业领袖掌握AI工具，还配备了一个定制的AI导师聊天机器人。

佛罗里达州的私立文理学院Rollins College则重设了计算机课程设计和作业安排，鼓励学生“展现主动性，真正掌控自己的学习过程”。计算机副教授Daniel Myers说。

例如，一门编程课要求学生设计一个互动虚构故事，借助ChatGPT响应用户输入。学生可使用AI进行编程，但故事背景、事件发展、推动剧情的提示语及程序设计全都需自行构思。

“Myers说：“结果是，学生反而比传统那种只有一个正确答案的问题做得更多、更深入。”

然而，近来的多项研究表明，生成式AI可能对学习产生负面影响。

2023年秋季，沃顿商学院的Bastani领导一项研究，在土耳其测试了三组学生：一组使用教材和传统学习方式，一组使用标准版ChatGPT，另一组使用经修改后、只提供提示而不直接给答案的ChatGPT版本。

这项于2024年7月发布的研究发现，在练习测试中，两种AI工具都提高了成绩。但当这些学生脱离AI工具参加正式考试时，使用标准ChatGPT组的表现比传统组低17%。使用提示型AI的那组则与传统组表现相近。

许多教育者还担心所谓“认知卸载”的风险——学生把思考过程交给AI，从而弱化分析与创造等高阶思维能力。

今年1月发布的一项研究调查了英国不同年龄群体中AI使用与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关系。研究负责人、瑞士商学院教授Michael Gerlich指出：“年轻参与者对AI工具的依赖更强，其批判性思维得分则低于年长群体。”

Anthropic自己的研究分析了60万个学生在教育机构中向Claude发出的提问，其中将近一半是直接请求答案或避开抄袭检测的文本重写。

作者们总结道：“确实存在担忧，即AI系统可能成为学生的思维拐杖，抑制其构建支持高阶思维所需的基础能力。”

帝国理工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学生Charlotte Probstel表示，AI在编程和备考中“像家教一样”提供帮助，但其整体效果“真的取决于学生”。

“很多人把它当成传送门，从起点瞬间抵达终点。其实，它应该是一张地图，引导学生学会如何自己走。”她说。

一位牛津大学本科生（因未公开在论文中使用AI而要求匿名）坦言，AI降低了他们面对问题时的抗压能力和自主解决意愿。“有了这种‘捷径’，我确实更难专注独立完成任务。”他补充说，自己尽量避免完全依赖。

科技公司则表示，AI可帮助那些学习能力多样、尤其在阅读方面有困难的学生。

谷歌教育与学习高级副总裁Ben Gomes说：“阅读对很多学生来说并不自然或轻松，他们往往被落下。AI为这类学生提供了提升的途径，比如通过语音等更直观的方式。”

他强调，AI“本不该成为阻力”，而是帮助学生“跳跃式前进”的工具。

伯克利数学系学生、目前暂停学业从事AI安全工作的Jason Hausenloy表示：“过去，计算器和电脑是知识的自动化；AI则可能是技能的自动化——比如我不知道如何总结文章，或解数学题时。”

“社交媒体终结了无聊的时代，而AI终结了迷茫的时代。”

但教育领域对AI的广泛使用还存在一个根本问题：缺乏统一的基准、明确的最佳实践路径、监管规则和公平竞争机制。

一些教师选择回归传统考核方式，要求学生手写作文、禁止使用技术设备。

夏威夷大学人类学教授Patrick Kirch教授已有50年教龄。他说：“关键是要让学生建立联系、理解更大的整合性概念，而不是简单地复述‘事实’。”

“既然让学生用笔记本写作就会有人用AI作弊，那我干脆让他们放下电脑，像过去的学生一样手写。”

目前已恢复现场手写考试的还有剑桥大学的人文与社会政治学系、乔治亚州立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另一些教师担心AI的普及将导致高校出于节约成本而削减教师岗位。

今年春季，加州州立大学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举行抗议，反对削减预算并反对学校追求成为“全球最大AI驱动高校系统”的计划。校长Mildred García当时称，希望高校能为“加州AI驱动经济的未来提供高素质劳动力”。

校方回应称，其“致力于全面、审慎地推进AI战略，并将与教职工紧密协作，共同探索这片新领域”。

但当前学生群体同样担忧AI对自己未来就业的影响。

一方面，AI正快速重塑职场，一些岗位正在消失。Anthropic首席执行官Dario Amodei曾警告说，AI可能会取代一半的初级白领岗位。

《全球先锋报》采访的多位学生（均要求匿名）也表示担心，自己被视为AI实验代的一代。一位学生焦虑地说：“我们好像成了AI试点项目的小白鼠，而这一技术对学习影响尚未被真正理解。”

自生成式AI工具推出以来，美国应届大学毕业生的失业率持续上升，目前为5.8%。

研究机构Oxford Economics发现，自2023年中以来，失业率上升的85%集中在刚进入劳动力市场的新毕业生身上。报告称，这主要源于科技行业招聘调整和疫情后的劳动供给过剩。“初级岗位正以更高的速度被AI取代。”

根据招聘网站Adzuna的分析，自ChatGPT发布以来，英国初级岗位数量下降了近三分之一。初级岗位目前占英国全部招聘市场的约四分之一。

这使得学生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一个问题：上大学到底还值不值？

“学生们毕业时背负高额债务，期待长达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伯克利的Hausenloy说，“但如果白领岗位正在减少，那么上大学的‘基本算法’就要重新计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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