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散发威士忌味儿的旅游小书
书诚然不足为道,但您读后(哪怕您滴酒不沾)若能产生“啊,是啊,真想一个人跑去远处什么地方,喝一口那里的美味威士忌”那样的心情,作为作者就喜出望外了。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当然就不必费此操办了。只要我默默递出酒杯、您接过静静送入喉咙即可,非常简单非常亲密非常准确。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居住在语言终究是语言、也只能是语言的世界里,我们只能将所有事物置换成另一种不带酒意的东西才能表达出来,我们只能生活在这一局限性之中。不过也有例外——我们的语言有时会在稍纵即逝的幸福瞬间变成威士忌,而我们——至少我——总是梦见那一瞬间: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
任何旅行都多多少少有一个类似主题的东西。去四国时每天拼死拼活吃乌冬面,在新则大白天起就大喝特喝香醇爽口的清酒,去北海道的目的在于看数量尽可能多的羊群,横穿美国大陆是为了吃数不胜数的薄煎饼(我就是想狠狠吃一回那玩意儿),在托斯卡纳和纳帕谷是往胃袋灌进量大得足以使人生观发生变化的美味葡萄酒,而在德国和中国,不知何故竟转动物园转个没完。此次苏格兰和爱尔兰之行的主题是威士忌。先去苏格兰的艾莱岛痛痛快快品味闻名遐迩的纯麦芽威士忌,再去爱尔兰走村串镇欣赏爱尔兰威士忌。很多人(当然都是爱喝酒的)都夸说这主意实在妙极。
苏格兰
打开地图,可以发现苏格兰西海岸和东海岸截然不同,东海岸的海岸线光秃秃了无情趣,而西海岸则点缀着各式各样形状迷人的岛屿,犹如天上有人兴冲冲地挥笔洒落墨滴一般,艾莱岛即是其中一滴。岛不很大,或者不如说相当小,贴在爱尔兰北侧,写为ISLAY,读作艾莱。岛的西面什么也没有,冲刷着海岸的大西洋无限铺展开去,大西洋对面就是美国了。当地人脸色一本正经地说“晴天能从山顶望见纽约”,但那当然是胡扯,即使爬上全岛最高的山顶,目力所及也只能是茫茫的大海、水平线、天空和目不斜视地急匆匆飞往某处的冷漠的灰云。
还真有不少人特意在此恶劣季节跑来这荒僻的海岛。他们独自赶来,租一间别墅,不受任何人打扰地静静看书,把气味好闻的泥炭(peat)放进火炉,用低音量听威瓦尔第的磁带,在茶几上放一瓶高档威士忌和一个玻璃杯,拔掉电话线。眼睛追逐文字追得累了,便合起书放在膝头,扬起脸,侧耳倾听涛声雨声风声。也就是说,他们是无条件地接受坏季节并加以把玩。这确乎像英国人的人生享受方式,或许。
艾莱岛之所以声名远播,原因并不在于其隐士遁世一般的风土,也不在于飞禽走兽的数量和种类之多,而在于这里生产的威士忌的香醇,一如古巴以雪茄闻名、底特律以汽车闻名、阿纳海姆以迪斯尼乐园闻名。在艾莱岛上,生产优质威士忌所需的原料无不绰绰有余:大麦、好水,以及peat(泥炭)。
刚喝的时候有一股强烈的土腥味儿,涩嘴刺舌。随后慢慢变得圆润,口感柔和起来。
由于木桶的选法、所用河水的品质、泥炭的用法用量以及仓库贮放倾斜度的不同,酒味特征都会有很大程度的变化,但我觉得,每一种酒实际上都已超越了这些具体因素,而具有各自的生态、各自的哲学。任何厂家都没有“适可而止”的马虎念头,都不甘于平庸,都在认真选择自己赖以立足的位置并固守不放。每个酒厂都有自己的处方,所谓处方也就是活命方式,它类似一种取舍的价值标准,若什么都不舍弃,便什么都不能获取。
“对我们来说,木桶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吉姆说,“在艾莱,木桶是有呼吸的。仓库位于海边,雨季时,木桶一个劲儿吸入海风;到了旱季(6、7、8月),威士忌又从里面一下接一下把海风推还出去。艾莱特有的自然芳香就在这种反复当中形成了。这样的芳香使人心情平和,得到安慰。”
“艾莱怪味”是怎么个味道,而那是很难用语言表述的,还是要实际喝一喝才行。喝之前先把鼻子凑到杯口闻它的气味。那是一种独特的气味,多少有点怪,感觉上大约接近海滩味、潮水味,和一般威士忌味有很大差别。而这“怪味”恰恰是艾莱威士忌的基调,即巴罗克音乐所说的通奏低音,在此基础上才能加入各种乐器的音色和旋律。
海风深深沁入泥炭,钻入地下的水(这里经常下雨,水量充沛)染上了泥炭特有的气息。绿色的牧草也日夜吸入海风,而牛羊吃这牧草长大,肉也因而带有了大自然丰富的咸味——当地人这样强调
“往牡蛎上浇纯麦芽威士忌更好吃。”吉姆告诉我,“这是艾莱岛独特的吃法。试一次你就忘不掉。”我于是照做。在饭店要了一盘生牡蛎加两杯纯麦芽威士忌,把威士忌满满地浇在壳中的牡蛎上面,直接放到嘴里。唔,实在好吃得不得了。牡蛎的海潮味和艾莱威士忌那海雾般独特的氤氲感在口中融为一体。不是哪一方靠近,也不是哪一方接受,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崔斯坦与易梭德一样。然后我把壳中剩的汁液和威士忌一起“咕嘟”咽下。如此俨然举行仪式一般重复了六次。真可谓人间天堂!人生是如此简单,而又是这般辉煌。艾莱岛是个美丽的岛。民居整洁,墙壁涂的颜色全那么鲜艳,想必人们一有时间就重涂。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悠然漫步之间,足以感觉出自己的心情一点点趋于平静。雪白雪白的海鸥落在房脊和烟囱顶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凝视着在省察与无意识之间曳出的那一条线,不时突然想起似的升上天空,乘着强风飘然飞去。
婴儿降生时,人们斟满威士忌举杯庆祝;人死时,大家默默地把威士忌杯喝空:这就是艾莱岛。
实际喝起来,在鲍摩尔的威士忌里能感觉出人的手的温煦,那里没有“是我是我”一类咄咄逼人的表白,能一言蔽之为“就是这个”的因素也很稀薄,相反,那里有坐在火炉前看昔日朋友来信时的那种恬静的温情和思念,较之在热闹场合痛饮,更适合在熟悉的房间里用熟悉的杯子独自悠然品味,那样的话味道要鲜活得多。就像听舒伯特绵长的室内乐,须闭起眼睛吸一口长气来品味——酒的底味会因此深一两个层次,真的。
拉佛洛伊格自有非拉佛洛伊格莫属的味道。十年陈酿有十年的顽固味,十五年陈酿有十五年的顽固味,各有千秋,绝无曲意阿世之处。以文章来说,相当于海明威初期作品中那种入木三分的笔触,不华丽,不用艰深字眼,但准确刻画出了真相的一个侧面,不模仿任何人,可以清晰看出作者的面目。
多数人以为年头越多越好喝,但并非那样。既有岁月使之得到的,又有岁月使之失却的。蒸发有其增加的东西,也有减少的东西。终究不过是个性差异而已。”交谈就此结束。在某种意义上是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是神谕。
鲍摩尔酒厂吉姆·马丘恩先生道出的艾莱哲学(神谕):“人们从各个角度详细分析了艾莱威士忌的特殊味道:大麦品质如何,水味如何,泥炭味如何……是的,这座岛上是出产优质大麦,水也极好,泥炭厚润清香。全然不错。但这些不足以说明岛上威士忌的味道,解释不了它的魅力。最关键的是,村上先生,最后来的是人。是居住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的我们酿造了这种威士忌,是人们的个性和生活样式造就了它的味道,这是再重要不过的
爱尔兰
爱尔兰的山川风物,整体上有那么几分腼腆,她不直接要求我们像面对埃及金字塔、希腊神殿和尼亚加拉瀑布那样特地发出感叹、表现出激动或沉思。去哪里景色都很漂亮,奇怪的是却很难成为风景明信片。爱尔兰的美带给我们的,较之激动和惊叹,更接近于医疗或镇静作用。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不是很多),开口讲话固然需要一点时间,但一旦开口,便以沉静温和的口吻讲得妙趣横生——爱尔兰多少与此相似。
在爱尔兰旅行,每有机会我就走进小镇的酒馆,每次进去都尽情领略酒馆自成一统的“日常风情”,就好像进入眼前的一座森林,坐在木桩上将那里的空气满满地吸入肺腑。一座森林有一座森林的气息。这个镇的酒馆里会有怎样的人,到底会端出怎样的啤酒——如此想着度过一晚,乃是我一个小小的乐趣。
酒馆是很有深度的地方,可以说如《尤里西斯》一般深。富于比喻性、寓言性、片断性、综合性、悖论性、呼应性、相互参照性、凯尔特性、通用性。
不久杯子喝空了。该到的时刻到来了,一如涨满海湾的潮撤退了。确认彻底喝空之后,他如《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中出现的兔子一样瞥了一眼手表,再次朝我微微一笑。我也只好报以一笑。他脸上漾出满足的神色,那微笑告诉我,他在恰到好处的时间里喝光了恰到好处的量的酒。十全十美。之后,他缓缓地收回放在柜台上的左臂,穿过人群,快步出门。他离开后的空间留下了短暂的不成条理的间隙。怎么说呢,像是逻辑上无法消解的和音那有欠谐调的余响……但那也很快如水面的波纹一般渐渐平复,最终归于消失。不久我的杯子也空了。我返回旅店房间,“窸窸窣窣”地钻进小床,闭起眼睛,什么也不再想。脑海里还多少剩有酒馆的嘈杂、身穿过时西装的老人的微笑以及布希密尔威士忌的余味,但入睡并没花多少时间。旅行不无舒坦的疲劳和爱尔兰威士忌恰到好处的醉意把我拖入了睡眠的温暖泥沼。醒来时,到处充溢着爱尔兰夏日的阳光,餐厅里已准备好热咖啡和热气腾腾的早餐。于是我迈进了旅途的新的一天。
如今只要望着不常见的瓶子标签都会心情愉快。不过,喝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座爱尔兰小岛的风光。对我来说,纯麦芽威士忌的味道同那风光已经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了。海面上吹来的强风撩起一片绿草,奔上徐缓的山坡。火炉里,泥炭发出柔和的橘红色的光。家家户户色彩艳丽的房顶上分别蹲有一只白色的海鸥。酒通过同风光的结合,在我身上活生生地焕发出了其本来的香醇。
爱尔兰酒也一样。每次在什么地方喝起杰姆逊和特拉莫尔露,我都会想起那座爱尔兰小镇上各式各样的酒馆。那里融洽的气氛和人们的面影在脑海中复苏过来威士忌在我手中静静地露出笑容。于是我再次感到旅行是多么美好。旅行带给我们只能留在心里的、因而比什么都宝贵的东西,带给我们即使当时觉察不到,但事后也会领悟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样,还有谁会旅什么行呢!
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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