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怪正常的第021期節目。
兩位主播分別來自台灣和山西,都有多年北京生活和工作經驗,目前座標台灣。
我們創造、收集、分享一切奇怪、有活力的念頭。一南一北、一山一海,共振發聲,在彼此之間,也在兩人和這世界之間。
這一期我們介紹作家畢飛宇最新的长篇小说《歡迎來到人間》。
讀完小說家暌違十五年的新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我和Zoe都頗為興奮,很為作品體現出來的作家的銳氣感到開心。59歲的作家能有如此突破之作,也很讓讀者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
在這期節目中,我們聊了《歡迎來到人間》的文本、人物以及作品背後的時空節點,分析了作家寫到的和沒有寫到的內容,也收集了媒體對作家的採訪,試圖瞭解他創作背後的故事,為什麼這一部小說要寫十五年,又如何把小說從100萬字砍到23萬字。
我們甚至興致勃勃地為小說的影視改編列出了我們心水的創作人員名單。
最重要的是,畢飛宇創造的主人公傅睿是中國文學史長廊裡的新人,也必將一直留在其間,我甚至在台灣找到了傅睿的親戚。
我在台灣找到了傅睿的親戚
我在59歲的作家畢飛宇的新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看到了一股銳氣。他依舊跨過舒適區,做新的嘗試和突破。
這一點和同一年齡段的其他作家頗為不同,他們要麼退回到架空的歷史深處做傳奇書寫,要麼把多年前寫了一半的小說加上當下生活的一些顯性符號組裝雜糅成一個貌似新的文本,但骨子裡卻是對自己的抄襲和對年輕讀者的迎合,說淺薄腐朽亦不為過。
畢飛宇則不同。他更愛惜羽毛,敬畏文字。他的作品首先要過自己這一關,如果不滿意絕不拿出來,哪怕要寫十五年。
初看過《歡迎來到人間》,闔上書,有些恍惚眩暈,像坐在書中主人公傅睿的車上,被甩來甩去。小說結尾的處理,也讓我以為,小說還沒有寫完。
這部小說後勁之大,讓我看完之後,幾天內,腦子一直出現其中的情景。再回想,才發現結尾處主人公傅睿的兒子麵團跨過冰河的姿態和開頭的奔馬雕塑有呼應,姿態幾乎一樣。也想到,無所謂有沒有結尾,生活從來就沒有所謂的起承轉合,小說也在開放的格局中綿延不絕。
人既定價值的脫軌、失序,科學之外的非理性、心理非常態、精神活動如瘋長的野草肆意擴張。故事從2003年非典結束後,第一醫院的外科醫生傅睿寫起。旁及傅睿的家庭、同事、患者,醫療行業,當時的社會情狀,更多的筆墨則放在了傅睿的精神活動上。
其中一個問題是:一個醫生是拯救者還是被拯救者?生理的、心理的、精神的、脫離所謂社會秩序的醫生,公務員、護士、高級培訓班的新苗子,底層人物向上攀爬的痕跡,房地產、股市、城市街道的變化都在小說中一一顯影。
最後人還是要回歸到身體與精神層面的序列。問題又來了,在社會的擠壓下,什麼是正常,什麼是非正常,迷信與信仰,拯救與逍遙。生命經不起細看,看起來華麗的袍子上,不僅僅爬滿了蝨子。
人間不是天堂。如何來,如何渡。一場手術意外像一條裂縫打開了第一醫院,也打開了外科大夫傅睿的精神荒原,裡面業已長滿了叢生的雜草——對屍體的恐懼、失眠、夢遊、癢、拯救欲與被拯救的渴望。
人人艷羨的外科大夫,珠玉其外,內裡卻千瘡百孔。生命質量如何度量?轟轟烈烈的火光燒向何處?家人?患者?誰又能救火?雲遊的和尚嗎?妻子的臂彎嗎?原本嚴謹的工作嗎?
誰來關心醫生的健康——這一群和別人的健康、生死打交道的人——他們的狀態誰來關注。這不僅涉及人的生理、心理、精神和靈魂的狀態,還是社會症候的集中反應,刀刀砍在了當代社會的命脈上。
隨著主人公精神的脫序,小說的文本也像脫軌的列車飛奔旋轉,主人公在嘔吐之後,又在和尚的撫慰之下沈入睡眠;妻子也進入一場關於家庭的夢鄉中。但精神之癢卻如刺一股永遠停留在讀者的心中也留在當代文學的版圖中,人物的長河裡。
在我看來,畢飛宇為中國小說人物長廊裡貢獻了一個嶄新的人物——空心人傅睿。出生優裕的家庭,一路順遂成為社會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外科醫生。但他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他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慾望是什麼?好像是空的。他所做的,都是父母期望、老師希望的、妻子希望的,他自己呢?
如果考慮到華人社會強調集體輕忽個體的文化背景,出現這樣被家庭與社會異化形塑的「空心人」也就不足為奇了。畢飛宇敏銳地抓住了這類人的核心———外皮是符合社會期待的光鮮成功人士,內裡則沒有獨立思考和人格,空空如也。一旦遇到挫折,這種類型的人就會宕機,出現非理性的狀態,甚至出現嚴重的精神疾病。
好的作家可以把人物寫進千家萬戶。我在台灣看到的一系列現象可和傅睿的形象做個對照。
在台灣一家幼兒園工作的朋友告訴我,她們學校部分家長會委託幼兒園老師幫忙餵食醫生開的「乖乖藥」。我問什麼是「乖乖藥」,朋友說是治療過動症的藥物。華人從幼兒園起就被教育要乖乖,要整齊劃一,要和別人一樣。甚至還一起吃「乖乖藥」。
在大學當老師的朋友則分享,如今在台灣高校的老師,最主要的工作之一是心理疏導,學生普遍有心理問題。和學生說話要小心,尤其不能嚴厲批評,以免傷及學生脆弱的自尊,釀成自殺的悲劇。
假設如此吃乖乖藥長大,一切被家長安排,如願考進台大醫學院的天之驕子,遇到不可預期的挫折怎麼辦?
不正是《歡迎來到人間》中傅睿的狀態嗎?
接下來如何發展呢?一種可能的走向是,成為台北車站附近的遊民。
我多次經過台北車站,仔細觀察過這些遊民。他們看起來一切如常,身體還比較健康,如果注意到他們的眼睛,則發現比較空茫,好像魂魄停留在另一個時空裡。他們很多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脫離社會的常軌後,沒有意願或能力再返回,乾脆就停滯在遊民的狀態裡了———餐風露宿,掉出了所謂正常的軌道外。
在我出生成長的晉北小鎮,街上鎮日遊蕩著一位「仙人」,他每天興高采烈地在街上拍手,跑來跑去。如果說每個鄉鎮都有一個這樣脫離日常生活,不事生產的「仙人」,那麼每個城市可能都有一個類似傅睿的空心人——正處在失控的邊緣。
我在台灣竟然隱約發現了傅睿的前世和後續,傅睿的典型性可見一斑。
如果把視線拉長,2003年的「非典」與2019年開始的「新冠」這兩樁人類醫療事件,造成多少精神震蕩,又會加劇產生多少個傅睿?
小說從2003年的非典寫起,寫作過程中又經歷了2019年以來的新冠疫情,這兩起醫療事件也參與了小說文本的雕刻,在那樣的現實處境裡,人是一種什麼的動物,再次成為一個備受關注的問題。而小說家畢飛宇正面直對,直球對決當代社會、當代的人、當代人的精神問題,這裡不僅牽涉到勇氣、能力,更關乎到小說家的自我要求。
畢飛宇在接受採訪時提到,他發現自己近些年對人性的理解有了變化。他期待寫出人的非理性狀態來。他也提到,「不要寫你想寫的小說,要寫你能寫的小說。我教書時起碼引用了(這句話)一百多次,但如果要給《歡迎來到人間》拎一個關鍵詞,那還是——‘我想寫’。」
我想起,多年前畢飛宇和文學批評家張莉對話时提到的一句話:「能量都是從對自己的要求那裡分泌出來的。」
本期主播:
振江@北方,胡人,前媒體人,自由撰稿人
Zoe @南方,漢人,前媒體人,文化創意策劃人
本期提到的作品:
《歡迎來到人間》,畢飛宇
本期節目參考以下內容,謹致謝忱:
丁帆:《在拯救與自我救贖中徘徊的白衣騎士——畢飛宇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讀札 》,《揚子江文學評論》
徐鵬遠:《耗費15年,刪改百萬字:這本書是畢飛宇的一場噩夢》中國新聞週刊
《文學何以面對我們的精神?畢飛宇談新作<歡迎來到人間>》,收穫
視覺:D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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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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