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子吱呀,嗓子微哑,心雨滴答
选自:李维菁《老派约会之必要》

出于绝望,我写了一本你的书。
把你囚禁的四方形状文字堆成坟墓里,书扉一旦阖上,你就死透,对我而言盖棺且论定。
但有时候,清明柔软的早晨时分,仿佛受到神的感召,我以为我们正要开始,就要倾心。
有時。
我们罗织身世以便过活。
忧郁症、强迫症、为艺术受苦、无私大爱或者牺牲奉献。
我们虚张声势以合理善变。
仿佛因为多年前的伤害所以闪闪躲躲欲拒还拒,或者,因为多年少女已经变成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是比较好的那部分。
你的身世之网,裂了塔。
我无意中的虫居在这个破洞中,小口小口地喝水等待。
有人换到心,有人换到陪伴,有人换到怜惜,而我抓到了满手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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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吃晚饭,我们不要美餐厅的嘻哈曼哈顿,也不要昂贵餐厅的做排场,我们去家庭餐厅,旁边坐着爸妈带着小孩,我们傻傻地看着对方微笑式,幻想着朴素优雅的未来。
记得把你的哀凤关掉,不要在我面前简讯,也不要在我从化妆间走出来之前检查脸书打卡。你只能,专心地,看着我想着想着我。
我们要散步,我们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约莫半个台北那样长,约莫九十三个红绿灯那样久的手牵手。
我们要不涉及核心相亲相爱,走整个城市。
只有在散步的时候我们才能进行真正的谈话,老派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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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天,远到了足以被爱的距离。
但意外不规律的发生。
储存到三万英尺的距离,没料到一次酒醉后的崩溃或者唱歌暴烈的失控,距离扑满全部碎裂。
次日醒来,出自羞耻、罪恶与不安全感,便计画更大规模的距离储存计画。
才华换不到陪伴,文学赢不到拥抱。
有生之年,八万尺。
我不写被放弃者。我是被放弃者。
拿人生换小说的对价关系值不值得? 利息是魔鬼般的常态性头痛。
整个屋子的忧郁症,病人满室议论的意见领袖,他们色盲般地爱穿混浊灰蓝、不渗透色阶或者是咸菜色的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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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知道突然会有地震,朋友会猝死,人会消失,我会暴毙,人自然也会不爱。
只能沉在河流底层,穿着我白绿格子相间的泳衣,头发延伸成滤网,尝试与水流较劲抵抗,双鱼螃蟹知更海草缠在泡水枯黄的发结圈套上。
走不远,跑不快,思念也不平等。
怨不成,妒不全,怨恨也成不了局。
我整个四月都想死苟活的牵连。
我整个四月都想爱怕自燃的虚无。
我整个四月的愤怒化成自放弃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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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端坐成为两座深郁蓊绿的大山
对坐之后,我们仍将视线错开
一左一右朝外凝视
你当然没有看到我转折流下的滂沱水面
平静的大湖,湖后喂养着着飞鱼森林与白鸟
你一定知道我稳定与你也没有平静对峙,吐纳社会
心里只是一只因假性怀孕而胀奶疼痛的母猫
疯狂地想要舔东西包摩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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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戒除温柔的方式按部就班,脚踏实地
正如戒酒戒药戒忧愁
一分一分算,一秒一秒计,戒一天就是一天
今天可以自主不依赖,或者这一秒想念颤抖抽时钟,仍能坚持自己,不要伸手找你。
那天的最后一秒滑过,躺在床上轻轻抚着自己,这回我又多戒了一天。
然后一天,于是又可以一天。若有我一天失控想你找你,生吞了那么剩下的温柔存量,次日便要自己重新开始,再戒一日,或者多戒七分半钟也好。
那个戒毒的过程没有终点,人生也不可能恢复正常,只是,今天比昨天多戒了一天。又是一天不沾。
鼓励自己,多撑一小时,提醒戒掉习惯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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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他爱的那个人吗?
我垂下眼睛,听见远方森林的鹿鸣,灰熊的吼声及狼的呼啸
我闭上眼睛,触感湿冷的月光落下的重量。
你就是他冷落我之后投奔的那个人吗?
你就是我整夜心害怕他相拥而眠的那个人吗?
你就是他对我欲言又止但对你怀着大笑的那个人吗?
你就是他牵着你的孩子看起来像宝贝一样快乐的那个人吗?
你就是他夺走了我的拥抱但又抓住了人吗?
如果我共眼该有多好。我怔怔地看着你坐在我的眼前。
你好轻松把自己的脸孔烙在我的面前,你似乎没有微笑这种尺子
张嘴就是用整排白齿的笑法
你决心将你的好恶你的脸孔,烙在我的网膜上
要我记下来,最好可以利用这个铁心。
如果这是一个测量心理学的尺子
我这一生可能从来没有能力真正爱谁。
我不是那种情所苦的人,我不是掠夺成性的人,我的家族没有遗传这种,这次我却生出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反覆念他至刻痛难耐的差错。
而你就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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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我知道。
孟婆最终在药柜般壮观的陶瓷中,挑出一个头上贴着你名字的碗,轻轻呼唤,重新确认,要你喝下,祝你遗忘。
在你喝下之前,我要告诉你孟婆汤的配方。
你以为每个人喝的都是一样的汁液吗?
你以为那是她煮了锅成药一样的汤,每碗都一样吗?
错了。要不然你看那碗上为什么贴了每个人的名字?
因为每个人的食谱都不同。
你的那碗汤,就是你一生流下的所有眼泪
收集起来,经过熬煮精炼,成为这一碗。
喝下去吧,你看每个人,喝下自己的眼泪后,混浊的黄灰眼珠快速变化,一边遗忘,一边恢复晶亮清明,失能的碎落的灵魂片片一时之间就像被强力胶粘结,雷射重整,裂痕抚平,长成婴儿般的健壮柔软。
沧海桑田,不过弹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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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个男人是我偷来的。
他今天睡我身边就不再是你的人了。
我偷得一宿也算恩义,赌到一生就是我幸。
你们是豪杰,我是戏子,但我明天一醒来就成为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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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词语,残暴不公。
在世人眼中我只是个悖逆常变的恶女吗?只因我的手上沾有血吗?
僵化的脑子不要再读书了,你不过要寻求更多证据佐证缺口。
没有天分的手脚不要弹琴了,你不过摆出姿势当个明星。
卖弄以后的不要再导戏了,你不驯服的弱智写写艺评就好。
我心中的正义简单明了就像小学课本的第一章,为什么你们这些挥舞正义武装的队伍要对我苦苦相逼奸诈?
死亡是一种统统狂喜与底层的工具。
十公尺思念织成的红地毯,槟榔汁吐出来的。
三丈长的缠绵是电脑合成的单向关系,当真就踩空。
你弄脏了,你弄皱了,碰坏了我不知光滑的纯真。
我充满嫉妒。当你们连凝视都成双胞胎的时候,我只能一刀一刀将我的捧在手中的温柔剁成碎烂,散得一地的东西连狗都不吃。风吹过了腥臭散了,便什么都没发生过。
杂碎就是杂碎,杂碎也只是杂碎。
天天。天天。
我不再须等待繁星之夜,不再须仰望满月之时。今夜就断了。
我疯狂的花腔颤音连鬼神都惊哭,而你无动无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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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相信仁义道德的动机,倒在偏执疯狂中看到了分诚恳求。
我总是躲开复眼下的竞争硝烟,规避虚构的情事艳艳冉冉,却也找不到自己观看世界的方式。偶有歪斜到了简直聪明的接触,但总不成体系。
我只在意无声无息的小事,有人悄然倒下,要么空间纯真遭到劫夺,要么不合时宜的认真发起冷弄。
其实时间已经永恒,看着我们根本哈欠连连。
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崩解瘫软,不愿廉价地制造艺术的传奇,不能将爱情进行到底竟是轰烈烈烈的口头说说
逸乐糜烂是人之所趋,我会懒到沧海必然桑田。
然后便忘记了我的亲爱的,便忘记了曾经的人来人往。

空空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