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期节目,我们聊一聊北京人艺正在上演的经典话剧《蔡文姬》。
《蔡文姬》是郭沫若于1959年2月创作的话剧剧本,1959年5月21日,经过40多天的排练,由朱琳领衔主演的《蔡文姬》在首都剧场首演,此后在全国各地连续演出300多场,成为北京人艺的经典保留剧目。
2001年3月,为庆祝北京人艺成立50周年,徐帆版本的第二代《蔡文姬》首演。2011年,于明加版本的第三代《蔡文姬》上演,纪念人艺院庆60周年。今年,徐帆再度回归出演《蔡文姬》。
刚才提到的三版《蔡文姬》,在网上都有整场视频,大家也可以去感受一下三代蔡文姬的演绎。
那今天为什么要聊这部作品呢?这是北京人艺院庆50、60、70周年都复排的经典作品,但是,在网上看《蔡文姬》的观后感,却发现不少观众都在吐槽。
节目流程——
00:04:18
《蔡文姬》与焦菊隐的话剧民族化探索
00:06:00
舞美和音乐上如何做到民族化
00:07:50
《蔡文姬》的剧本争议
00:09:50
徐帆分析蔡文姬为何难演:她太“政治”了
00:11:12
濮存昕看《蔡文姬》复排的价值
00:12:00
个人观点:《蔡文姬》有哪些创新升级空间
录音文稿——
我先摘录两位观众在社交平台发布的剧评,看看他们觉得这部剧有哪些问题。
一位剧迷说:剧本真的太过时了。剧情发展一惊一乍的,曹操断案这么儿戏的么?给我看笑了,哪怕等右贤王说完再判也会合理多了啊!而且最后冷不丁就要做媒人是怎么回事儿?我看着宣传册上写着的“就是要为曹操翻案”的口号陷入迷茫……这是洗白么?这不是纯纯抹黑吗?
另一位剧迷说:昏昏沉沉看完前两幕,我开始意识到问题所在了,这真的不是一部现代话剧。这部话剧,创作于1959年,无论从剧本角度还是从服化道角度,都完全不是当代话剧的标准了。这必然会让毫无准备的观众进入剧场,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故纸堆的味道,甚至有点发霉。从服装上,整体都是运用了非常高饱和的颜色,可以看返场照,你说这是黄梅戏或者什么戏曲的服装也一点不违和。再加上这个灯光,让这部剧的质感就是90年代电视剧的既视感。戏曲的手法就让很多场景可能对于普通话剧观众更难受了,比如开场就有一段表达蔡文姬又思乡又不舍得孩子的感情,反反复复,每个人物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你又不像戏曲那种唱出来,就觉得特别累赘。然后第二场单于宴会,光侍从出场表现这个宴会规模大的戏,还真就一对侍从一对侍从这么出场,这段我是真睡着了,等我醒过来这帮侍从还没走完……
《蔡文姬》原定是要演到5月3号的,但最近北京疫情,4月26号开始演出都暂停了,我很幸运买了前半程的票,已经去首都剧院欣赏过这部戏。
当初选择买这部剧的票,一是冲着《蔡文姬》这个题材,毕竟是大才女的故事,大女主戏,又有人艺经典的名头;二是冲着演员阵容,徐帆、濮存昕、杨立新,都是演技派台柱子。
我自己看剧,一般不会提前做功课,就期待大幕拉开那刻开盲盒的感觉,去体会一出戏给自己最直接的冲击。
平心而论,刚才两位观众的观后感,我自己也是有同感的。
我认为,这部戏对于普通话剧观众最大的冲击是戏曲式的声台形表,我从徐帆版《蔡文姬》的官摄版本中截取了她出场后的第一句台词,大家可以感受一下。
这部戏全程都是浓浓戏曲腔的台词风格,演员的步法、调度,也都是戏曲式的。很多现在的观众都表达了对这种形式的不适应,那么,为什么这部话剧要用这种呈现方式?
其实,《蔡文姬》是北京人艺在发展初期进行的话剧民族化的一大探索。
在当年的社会大环境里,前苏联专家遍布在各行各业,话剧圈也不例外。当时的话剧深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影响,但当时的北京人艺副院长焦菊隐提出,要搞话剧民族化,吸取中国戏曲和诗歌、美术、音乐等传统美学的养分。
焦菊隐先生说:“话剧向戏曲学习,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丰富并进一步发展话剧的演剧方法,二是为某些戏的演出创造民族气息较为浓郁的形式和风格。”
搞话剧民族化,第一块试验田是1957年的话剧《虎符》,主演郑榕回忆,除了没有胡琴,整出戏完全和京剧一样,当时演员曾经联名写抗议信。
主演朱琳则说,当时排练需要学习一整套戏曲动作,每天早上练一个小时下腰、劈叉、甩水袖、跑圆场。正式排练时,大家都觉得这很像京剧不像话剧,所以很多演员总忍不住笑。焦菊隐也不生气,只是问他们:你们学的这些东西,该怎么用到戏里去?
《虎符》首演后也是评价褒贬不一,当时就有观众认为戏曲的动作加得太生硬。但此后,焦菊隐还是继续在《蔡文姬》《武则天》等剧中继续他的话剧民族化探索。
如今回头看这部诞生于63年前的话剧,我认为《蔡文姬》在当年是有自己的历史使命的,它是话剧民族化的载体,拓展了话剧的形式,也传承了中国戏曲。
说到话剧民族化,《蔡文姬》在各方面和细节处都做到了极致。
比如音乐方面,《蔡文姬》里有大量《胡笳十八拍》的唱段,原作曲调早已失传,能从古琴谱中找到的关于《胡笳》题材的作品有39个不同的版本。为了学习和借鉴古谱,1959年《蔡文姬》排练之初,中国作曲家协会和音乐家协会还举办过一次《胡笳十八拍》音乐会,选出一部分作品进行观摩演出。最后,负责音乐创作的傅雪漪在古谱《琴适》的基础上,吸取古代歌曲成分,再加上昆曲抒情优美的唱法,形成古朴又细腻的风格,演唱方式上还加入了戏曲的“帮腔”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歌词是打在剧院两侧的屏幕上,但当年歌词是抄写在幻灯片上,再打在舞台两侧的墙壁上,每一个字都用蝇头小楷书写。
再比如在舞台设计方面,一共5个景,负责舞美的陈永祥画了188张图,导演焦菊隐要的风格就是“大写意”。也就是像传统戏曲那样,把舞台的有限空间变成一个不固定的可以变化的空间,做到虚实结合。《蔡文姬》的第一幕就需要三个景:穹庐外、穹庐帐下、穹庐帐内,但如果把舞台分割成三部分,就会空间狭小顾此失彼。如今呈现出的舞台效果是用幕布幔帐做出似穹庐又不似穹庐的风格,能给观众无限遐想。第一幕中高达七米五,下悬大铜锣的五色旗架,观众能在宋人画《文姬归汉图》中找到原型。
从传承戏曲、探索民族化的角度来说,《蔡文姬》有很高的价值。但除了对戏曲式表演的质疑,如今的观众提出的另一大问题是剧本。
尽管这是郭沫若的作品,但我觉得大师之作也并非不能质疑。其实,在《蔡文姬》首演之时,就在文学界和戏剧界掀起讨论。
郭沫若说,自己写这部戏是为了给曹操翻案。戏剧家张艾丁当时就提出两个问题:第一,选取文姬归汉这件事来替曹操翻案是否合适?第二,从剧本来看,是否已经达到替曹操翻案的目的?张艾丁认为,剧本主要是通过别人之口颂扬曹操,但那些颂词没有见诸行动,显得空洞浮夸。
在看完这部戏后,我觉得《蔡文姬》的人物塑造并不丰满,人物的行为逻辑有时候不能为观众所接受。
比如,为了表现曹操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能知错就改的人,剧本却把曹操塑造得不那么聪明——剧情里的周近向曹操进言,说蔡文姬和董祀过于亲密,行为不检,曹操听信一面之词,直接就下令让董祀自裁。到了下一幕,蔡文姬请求面见曹操,跟他言明自己和董祀关系清白,曹操又立刻相信了蔡文姬的说法。在这两场戏中,曹操就仿佛一个捧哏,别人说啥他信啥。而在整出戏最后,曹操突然又给蔡文姬和董祀说媒,当时的台词是:“这是天作之合啦!让我们俩老夫老妻来替天行道吧!”
在曹操的三场重头戏中,他的行为都显得不符合逻辑和常理,所以在观演过程中,现场都出现了笑声。
尽管这出戏的目的是给曹操翻案,但戏中的曹操的形象并不出彩,而作为大女主的蔡文姬,同样人物干瘪。在前三幕她主要的戏剧矛盾就是思念儿女,并没有体现她作为一个杰出女诗人的闪光点,最后还是董祀点醒她,说她心胸狭窄,困于儿女私情,应该减少个人悲哀。给我的感觉是,董祀才是整部戏中最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蔡文姬显然是不符合当代观众审美的。
对于这样一个角色,扮演者徐帆早在2001年初次演绎时就表示过,蔡文姬太“政治”了,角色线条比较硬,有太多民族、文化和政治的概念围绕在她身边,这让她变成了一种超越了“女人”的“伟人”形象。
的确,这出戏中的蔡文姬给我的感觉更像一个为了表达主题、概念而存在的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徐帆当时说,“我要演的不仅是一个生活的人,还是一个政治的人,而政治是最没法演的东西,而作为演员,依附于情感才是塑造人物的最佳途径,我只有抓住她的情感,比如骨肉离别之情和夫妻离别之情,对故土深厚的依恋和对董祀隐约的情意……”
作为观众,我看《蔡文姬》的时候,其实最感动的就是最后蔡文姬与一双儿女重逢的那一场戏,我觉得在那一场我看到了真实的人物和情感,让我有点眼眶湿润。我认为虽然剧本与当代观众距离甚远,但演员们的确尽力在用表演去拉近与观众的情感勾连。
当年郭沫若创作《蔡文姬》时,史学界和文学界正在掀起为曹操翻案之风,《蔡文姬》是那一代人的创新。经历了63年,当史学、文学、影视作品中的曹操形象越来越立体,《蔡文姬》所承载的这个创作目的当然已经过时了,这样一个主题先行的剧本故事难以触动当代观众也实属正常。
在《蔡文姬》中扮演过董祀和曹操的濮存昕认为,人艺上演保留剧目不是为了迎合市场,它的重要作用应该是体现一个剧院的品质和文化精神。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虽然《蔡文姬》的呈现形式和剧本故事在当年直到今天都有争议,一些观众不喜欢,但我认为,如今的话剧舞台上还是有很多符合现代审美、符合观众内心预期的作品,那些作品是主流,而《蔡文姬》反而是一个特别的少数存在,我们应该允许这样的作品继续。
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戏剧,《蔡文姬》就像一个活着的博物馆,让“话剧民族化”几个字不再是书本里的概念,而是至今仍能被感受到的存在。它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在建院70周年之际,北京人艺重演这部戏,是把初代人艺人的探索展现给当代人。
但是,尊重经典和传承经典并不代表着守旧,我认为在保留原作的剧本和戏曲式表演的前提下,仍然可以在服装、音乐、布景等细处进行升级。
比如音乐方面,刚才大家听到的是《蔡文姬》的开场曲。刚才有提过,这是在古谱的基础上创作的,但如今听来,旋律、唱腔甚至音质都有升级的空间。其实国风古韵也可以做得很符合当代审美,最近的爆款舞剧《只此青绿》的主题音乐,我认为就是一首即古朴又流行的作品。
再说布景,相较于传统戏曲舞台,《蔡文姬》的场面可以说是宏大,舞美设计本身也都能在古画中找到出处,传递出戏曲舞台的虚实结合的美。但如今的观众是在影视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看惯了影视的大场面大特效,再来看《蔡文姬》,难免会觉得过于古早。
其实最需要修改也容易修改的是服装用色。当年的服装设计追求的是表明身份的作用,汲取了传统戏曲的用色习惯。戏曲传统服装中有上五色、下五色之说,上五色是红、绿、黄、白、黑。剧中左贤王是个耿直豪爽、肝胆相照的英雄形象,又是匈奴的王尊,他穿绿色是吸取民族传统用色习惯,同时绿色常常用于忠臣、猛将,比如关羽。
这种用色是可以沿袭的,但问题是主角们的服装选择的是明度很高的颜色,颜色加上质感特别像八、九十年代古装剧中乡村的地主。服装老师鄢修民说,主要人物多采用突出和明亮的纯色,群众和次要角色多用调和的复色或中间色,这是为了在舞台灯光的效果下使人物层次分明、主要人物突出。
但实际看来,即使没有高明度的颜色,整出戏也并不会出现主次不分明的问题,如果把这些过于明亮的颜色替换掉,可能舞台的整体审美会更上一个台阶。
总体来说,《蔡文姬》是63年前的时代产物,如今上演是向当代观众展现北京人艺的发展和探索历程。但经典保留剧目不是只上演给老票友看,为了吸引一批又一批新观众爱上话剧甚至爱上戏曲,《蔡文姬》也应该在传承的基础上开始革新。
参考文献:
《<蔡文姬>的舞台艺术》
《北京人艺论》
《我在北京人艺》

空空如也


